在胶东半岛的西北角,群山隐匿中有一个小小的村落。泛着油光的青石板小巷,镌刻着时光的隽永悠长,青灰瓦泥白墙的农家小院,鸟语花香昼暖夜凉。昨夜幽阶苔生,明日落花满径,在我儿时的记忆里,那是一个天堂一样的地方。
20世纪70年代生的人,童年大多放养,村子里的孩子和家畜没啥区别,一样光着身子,一样咚咚咚满街跑。从村南跑到村北,又从村东跑到村西,跑得整个村子的土路都在冒烟。所经之处鸡飞狗跳人仰马翻=五成群,也能跑得声势浩荡。
住姥姥家的我如鱼得水,人高口大的一星每天上工回来,会把我双脚托在手心里高高举起,不停地往空中抛,看我张牙舞爪连连尖叫。三姨会领着我去别的村子里看电影听大戏,去的时候牵着小手深一脚浅一脚跟着跑,回来的时候趴在三姨厚实的脊背上半睡半醒。路边的蝈蝈一声高一声低叫个不停,萤火虫忙着把草丛里的星星拖到天上,再把天上的星星拖进草丛。风拂上脸颊,像戏台上嘤嘤细语的青衣抛了水袖,在我的脸上不停磨蹭。
6岁那年,爸爸接我回家上幼儿园,我像欢天喜地的小狗,头也不回地往外就跑,虎头鞋的绊带开了都顾不上。姥姥在身后边叹气边摇头:“外甥狗啊外甥狗,吃饱了就走。”我有点儿不好意思,回头看姥姥,夕阳西下,门前3棵杏树下,姥姥单薄的身影被苍茫暮色和婆娑树影一点一点吞没。浮云游子意,落日故人情 后来姥姥离世,这个情景便在脑海中定格,每念及此,心下怆然,天涯望远之际便有了萧萧班马鸣的孤独感。
回家以后,妈妈大狗熊般厚实的怀抱突然就不香了,我开始想念姥姥。想念小东庄弯弯曲曲的街道,想念门前的3棵杏树,想念村南的老水井,想念光着肚皮爬过的大碾盘,还有那只叫咩咩的小奶羊。小奶羊后来变成了大母羊,吃草,挤奶,站着睡觉,我最想的还是姥姥。
别人的故乡就一个,我的故乡有两个,一个是生我养我的徐家村,一个是魂牵梦紫的小东庄。我像一只候鸟,在两个小山村之间来来往往。’异地求学那些年,两个分裂的故乡合二为一,每每入梦,连绵起伏的山川丘陵,光影涌动下的良田万顷,春耕秋收,万物更生。
长风浩荡的原野上奔跑的少年?
八里沙河的清水畔光屁股的孩童。掉了牙的老李头豁开嘴笑个不停,脸上的纹路裂开了缝,像要掉渣的芝麻饼。荷锄的男人,暮归的老牛,狗撒欢鸡刨食蚁上树蝉群鸣,一缕乡音一缕惆怅,一寸土地一寸忧伤。不忍登高临远,望故乡渺邈,归思难收。
家住金陵县前,嫁得长安少年,这世上有多少人衣锦还乡,便有多少人远嫁边疆,年深外境犹吾境,日久他乡即故乡,从此故乡浓缩成笔头案头心头载不动的许多愁。每次填写履历表,连绵起伏的山脉,波澜壮阔的沧海,黄沙漫道孤烟长河,只变成籍贯栏里那寥寥几个字,那里有多少游子们静听柴门犬吠的父母,又有多少游子们翘首风雪归人的儿女。
回头望乡泪落,不知何处天边。
小东庄拆迁那年我36岁,身在异地,为生计奔忙。我不知道中国版图上一个小小的村落消失不见,对一个游子一生有怎样的影响,只恨不得千里飞骑日夜兼程,只为最后看一眼那几度秋风的老街旧巷,磕长头叩厚土,再感受一次青砖灰瓦的昼暖夜凉。小东庄的原址复垦,变成万亩良田,我去看过几次,田埂阡陌,无一处不熟悉,无一处不陌生。此后经年,我梦中无数次徘徊于那片广袤的原野,却再也找不到那条回家的路。
成年以后的我们都在四处漂泊,从巴蜀栈道到古运河,从五绝三瀑到布达拉宫,从敦煌莫高窟到河西走廊,从茶马古道到沧浪亭,山南海北的学子异地求索,商贾大亨往来穿梭,学者精英汇聚京城,戍边将十沙场兵戈。
出走半生翩翩少年,倏忽中年一袭青衫。关河冷落,残月当空,故乡已悄悄凝结成了眉间的一缕乡愁,案头的一碗温粥。
山东省城市服务技师学院www.zgprxf.com 仟仟